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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卷(66)(1 / 2)





  应龙活着的时候,他尚且没有那么空空荡荡、苦痛挣扎。

  他有盼头。

  盼着应龙在万树花开的时候拖着长长的尾巴、提着两壶龙涎、出现在衡山入口。

  应龙每次来都时隔那么久,久到他以为应龙不会再来。

  可应龙总是会再次出现。

  白泽会同应龙讲许多他在山外收集的奇闻异事,每次讲的都不带重样。

  白泽不讲故事的时候,应龙就坐那里发呆。

  看着空空的掌心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  看着漫山的花树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  看着清澈的溪流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  其实他也会讲故事。

  他讲的故事一定比白泽讲的更生动有趣。

  毕竟白泽是个本质那么冷漠又麻木的人。

  可他们对话的机会很少的。

  许多次,许多次,他看着应龙上山,又看着应龙下山。

  应龙从来不主动和他说话,每次登上衡山看到他也只是抿紧唇、低下头。

  彼此之间,一句话也没有。

  怎么会一句话都没有呢?

  他这么活生生一只兽,应龙把他当人形自走空气么?

  好像他不存在似的。

  好像衡山只有那个名唤白泽的神祇似的。

  直到偶尔不小心与应龙视线相交,发现应龙总是不自然地移开视线。

  原来应龙不是看不见他。

  应龙是讨厌他。

  应龙在空无一人的繁盛花树间无意流露出的难堪、挣扎、痛苦,甚至被掩盖在皮囊之下的无声的哀鸣,也总会在发现自己到来之后立刻被吓回去。

  拒绝防备的姿态那么明显,好像惊慌的野兽不知所措地炸起了浑身的毛。

  应龙为什么这么讨厌他呢?

  他要怎样才能多和应龙说几句话呢?

  他绞尽脑汁,几乎快要被自己弄疯了。

  就这么过了数万年。

  应龙一次一次登上衡山,偶尔看着他,更多时候把视线移开。

  似乎想说话,却把唇抿得更紧些。

  匆匆地上山,匆匆地下山。

  不知何时再回返。

  直到终于有一天,应龙走到溪水边。

  犹豫许久,好像鼓起了全身的勇气。

  对他说:你是青泽?

  他要抓住这个机会。

  他只有这次机会。

  他抓住了这次机会。

  和应龙变成了互看不顺眼、针锋相对的仇敌。

  至少应龙再登衡山,他终于有了同应龙说话的理由。

  哪怕饱含嫉妒,满腔愤怒。

  可应龙看上去还是那么痛苦。

  可应龙看上去越来越痛苦。

  为什么呢?

  是因为白泽始终对他没有回应么?

  是因为应龙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太久,终于连该如何向外界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也忘记了吗?

  不知该怎么办,笨拙地、笨拙地、拼尽全力地传达给了白泽错误的信息,让聪明如白泽也没能及时察觉到么?

  那他祈祷白泽晚一点再察觉到吧。

  他是个这样恶趣味的人,最讨厌两情相悦的故事了。

  应龙仍是来衡山,间隔的时间却越来越长。

  应龙原本来的频率已然很低,再拉长就颇有些勉强为之的意思了。

  仍是挑一个万树花开的时节,仍是提着两壶酒。

  也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,他才发现,到访衡山对应龙而言竟然是一件那么困难的事情。

  若无人知晓应龙的心思,必是当他做残忍狠厉的暴l君、一个实力强横的怪人。惧他、骂他、吹捧他。

  若有谁知晓应龙的心思,便只会把他当成幼稚可笑的、彻头彻尾的疯子。

  这数万年来,应龙也许一直年复一年地蜷缩在从诞生于世就蛰居着的荒丘里,一点一点、缓慢至极地、努力地积攒着勇气,抑或做出几桩更添凶名的叛逆事情,然后提着酿好的烈酒,来到衡山入口。

  沿着细细的溪流,沿着熟悉的山路,沿着漫山的不染,终于见到坐在山顶备好一桌好菜的白泽,花费半天时间,把那一点点勇气消耗得一干二净,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。

  又一点一点、一点一点地重新攒起来。

  胆子那么小那么小的,受一点惊吓都需要比之前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。

  他终于发现了应龙的幼稚可笑,也看应龙越来越不顺眼。

  矛盾分歧越来越大。

  龃龉冲突一触即发。

  有一次,应龙实在太久没来。

  他笃信应龙必定不会再来了。

  他甚至忘记应龙曾经来过了。

  却发现应龙站在朵朵绽放的花树间。

  身上滴滴答答滴落着鲜血,伸手接住一朵苍白的落花,望着高高的天空。

  像是心如死灰,像是气馁绝望。

  更像是在向死。

  应龙这次甚至没有去见白泽。自然也没有见他。

  把那瓣落花慢慢地放到溪水里,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走了。

  他看着应龙下山时难得有些蹒跚的步伐,知晓应龙身上应当受了不轻的伤。

  应龙老爱和神祇过不去,难免偶尔踢到硬骨头,做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。

  他突然害怕,应龙某一次离开,就真的不会再来了。

  也许应龙会死在外面。

  应龙迟早会死在外面。

  在应龙终于没有力气重新积攒起勇气的那一天,在应龙终于发现自己有多愚蠢笨拙、以至于让所求之事都彻底偏离了原本轨道的那一天。

  应龙迟早会发现的。

  应龙迟早会死的。

  应龙已经发现了。

  所以应龙想死。

  那他就满足应龙。

  应龙的所有愿望,他都愿意满足。

  哪怕以生命为代价。

  生若不能相恋,能与应龙同死共眠,也是甜蜜美好的结局了。

  也是甜蜜美好的结局了。

  可他没能做到。

  甚至终于亲眼见证了应龙惨死在别人手上。

  他想:

  这是怎样了。

  怎么会这样了。

  他想不明白,终于变成了一个孤身穿梭于世间、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。

  看着孩童老去,看着繁华凋零,看着潮升日落,看着朝代更替,看着相遇别离。

  神情刻薄,行色匆匆,从不停歇。

  也不敢停歇。

  一停下来,就会发现只剩下了孤身一人。

  应龙活着的时候也没同他说过几句话,没和他相处多长时间,只是在他万万载的生命中留下屈指可数的、断断续续的、小小的点。

  可他知道无论时隔多久,应龙总会再来,便没有一天觉得孤单。

  当应龙死了,他才发现整个世界突然都空了。

  他以为不会有什么不同,可原来没有应龙的世界是这样的。

  没有应龙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。

  他一个人。

  空空荡荡的啊。

  他一个人。

  苦痛挣扎的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