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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见 如月(2 / 2)




“当时是镶在簪子上的吗?”



“不,不是。当时也是光这珠子而已。她嫁给我时,听说她母亲告诉她,为了将来能让你夫婿给你订做与这红珊瑚相称的簪子,你夫婿必须出人头地。因此,你必须极尽所能地服侍你夫婿,也要你夫婿励精图治,让你拥有可以在人前佩戴华美簪子的身份。”



老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微笑,怀念往事般地眯起眼睛。



“遗憾的是,我似乎不够出息,老伴儿在世时,无法为她订做簪子。可是,我女儿就要出嫁了,这才突然想起这事。我想为她订做高贵的簪子当嫁妆。女儿从小失去母亲,一直过得很寂寞,我只能以簪子让她留作纪念。你说得没错,当今这种世道,我无法帮她准备豪华的嫁妆,但我心里想的是,最起码也得让她偷偷带走这簪子。”



老人面对着佐吉,又说,因此自己绝非公役手下,这点请务必放心。



“我可以将费用全部留下,以明心意。如果你仍然无法信任我,现在就可以把我连同珠子和这些钱送到奉行所,或许鸟居甲斐守大人会奖赏你。”



老人苦笑着如此坚定地说道。于是佐吉也下定了决心。



“我愿意接下这个工作,请您说明对簪子的其他要求。”



两人又商讨了四分之一个时辰,当老人总算起身告辞,冒着还未停歇的雪回去后,佐吉起身探看屏风后面。



美代躺在被褥里,睁大双眼,满面笑容。







老人给佐吉一个月的时间。



只要开始动手,其实不需要那么久。只是,佐吉想尽量地满足对方的要求,并且想做出自己满意且能暗地引以为傲的作品,因此需要时间思量。



老人的要求是,以红珊瑚比拟酸浆果,珠子四周雕刻装饰的银叶,叶上有露珠,而且要在酸浆果红珊瑚上刻上老人家的圆形籐花家徽。



“不用刻小姐夫家的家徽吗?”佐吉问,老人用力摇头。



“不,不用。我家家徽就行了。因为是让她偷偷带过去的。”



佐吉左思右想。他首先想象做成簪子插在发髻上会是什么模样。即使这回是无法公开插在发髫上的簪子,他也是如此想象一番。



佐吉画了各式各样的画稿,花了十天才总算决定样式。似乎连叶底都能透出的闪闪发光的银叶、红色的酸浆果。然后用小翡翠珠子在叶面上点缀成露珠,而叶尖上的露珠则呈泪滴状。



佐吉很投入地工作,对美代来说似乎也是好事。虽然她的身子依旧不见好转,但脸上的表情比以前开朗许多。



“等这个完成了,我们去参拜王子稻荷神社。”佐吉和美代这么约定,“虽说初午已经过了,我们去看七瀑布吧。不走路也行,我们乘轿子去。到了稻荷神社,我再背着你去参拜。美代可以在那儿大吃特吃,长胖了再回来。”



美代也每次都眉开眼笑地望着发高烧般梦呓的佐吉。



就这样,佐吉每天努力工作,在与老人约定的交货日期的前夕,面子终千完成了。



美代许久没有下床了,她离开被褥,手上拿着佐吉的作品,仿佛那是从天而降的礼物,她噙着泪忘我地注视了一阵子。



佐吉觉得很骄傲。已经好久好久,真的是有好些年了,此吋总算有这种可以一展身为师傅的技术与才艺的机会,他甚至有种无视于金钱的满足感。佐吉觉得,如果没有美代,光是自己一个人的话,自己肯定会跟那位武家人说不用工钱,只要材料费就行了。因为多亏对方,才有这种难得的表现机会。



这种兴奋的心情,在最后关键的此时此刻,令佐吉动了心,也令佐吉动了手。



“我想在这簪子上刻上我的名字,刻在小小的角落就行了,你觉得呢?”



佐吉问美代,她用力地点头说:“锻造刀剑的人,不也会刻上铸造人的名字吗?你就刻嘛。我想,那位武家人大概不会生气。”



美代说得没错,老人没有生气,只是真心真意地称赞佐吉的手艺,说他完成了非常杰出的作品。



“能以自己的名字为荣是件值得赞赏的事。”不知老人是否也感染了佐吉的兴奋,他那还未恶化的眼睛闪耀着光彩,继续说道,“世上确实有那种不屈服千任何事物而只属于自己的道理。在这种世道下,你虽只是个百姓,竟敢光明正大刻下自己的名字,这种决心令人佩服。”



“反正这种荒唐禁令,总有一天会消失。”佐吉也如此说道,“能留下的正是我这个作品。”



老人点头说“确实如此”,然后又多付了五两,无视于佐吉的惊讶,告辞离去。



“太幸福了,我好像在做梦。”



美代发呆地喃喃自语,佐吉笑着哄她睡下,那晚,他出门跑了好几家铺子。米、味噌、鸡蛋、鸡肉、生鱼片,只要是有益于美代身子健康的东西,通通要买。







事情发生在两天后。



“报仇事件!报仇事件!”



街头卖报的号外喧嚷声自街上呼啸而过。佐吉正在磨工具,美代躺在被褥里,两个人都远近地听着那叫声。



“现在竟然还有人报仇,真稀罕。”



“证明世上还有有骨气的武士。”



佐吉说完,脑子里闪过那老人的脸。



之后便将卖报的喧嚷抛诸脑后,佐吉和美代向来对这种事不感兴趣。



然而,报仇一事似乎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,大杂院的人聚在一起都在谈论这件事。佐吉也听到了一些风声,报仇的人杀了父亲的仇敌,而且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。



“那姑娘的父亲是幕府御家人。虽然阶级不高,但听说因为一点小事背了贿赂的黑锅,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切腹自杀了。结果啊,他女儿下定决心,说总有一天要给那些设计逼她父亲切腹的人好看。她过着苦日子,等着这一天的到来。真了不起。”



邻家大婶煮了芋头,送芋头来时,宛如说的是自己的事,双颊泛着红晕,滔滔不绝地说道。



“因为这样,所以这报仇当然没经过幕府允许,而且也没‘介添人’,也就是没有报仇帮手陪她去。听说那姑娘就只剩已经隐居的祖父一个亲人而已。单凭女人一双纤弱的手竟能杀死大男人,实在太厉害了。尽管她本来就是个短刀好手,而且好像很有名。”



接着,邻家大婶像是随口说说的,又突然加了几句:“那姑娘当然是一身白衣,听说发髫上插着一支非常漂亮的簪子。”



本来只是“嗯嗯”地随意听听的佐吉,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。



“簪子?”



“是啊。听说是崭新的银簪,反正大概是禁品吧。那簪子上有个漂亮的红珊瑚珠子,而且,听说珠子上刻有那姑娘家的家徽。不知那簪子要多少钱……咦?怎么了?佐吉先生。”



佐吉觉得有种冰冷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自头上压下来。



刻有家徽的红珊瑚珠子银簪。



这个东西世上绝无第二个。那是佐吉的作品。



这么说来,那老人说的全是谎言?不是要出嫁,而是报仇。



那个红珊瑚珠子是父母的遗物,或许是真的。大概只有这点是真的。



(只有已经隐居的祖父一人。)



原来不是父女,而是祖孙,而且是为了报仇。



那簪子上刻着我的名字。



既然是上头在办案,就算是报仇姑娘身上佩戴的,然而一旦发现是崭新且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的银簪,上头不可能坐视不管,肯定会追查簪子的来源,一定会查出来的。



佐吉不禁将颤抖的手贴在额头,只有邻家大婶还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报仇事件。佐吉背对着美代,看不到她的脸,但是美代现在会是什么表情?



有句话一直在佐吉的心里反复出现,而老人的脸也在心里反复地出现。



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?



因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报仇这个真正目的?不能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仇家察觉,以免对方远走高飞?因此直到那天来临之前,为了避免露出破绽,而谎称到底?然后等他们完成大义,才公开真相,接受大家的喝彩……



(可是,你明明知道,明明知道。)



佐吉在心里对着老人的脸举起拳头。你明明知道,既然知道,在我刻上名字时,不是可以告诉我一声最好不要吗?



为什么你不告诉我?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



这时,不知情的邻家大婶以有点愉快的口吻说:“而且啊,听说遭到报仇的好像是和鸟居甲斐守一伙的。不知是同伙还是手下,反正是对那可憎家伙拍马屁帥那群人。”



“……这么说来,那姑娘的父亲也可以说是中了那个甲斐守的诡计咯?这次的报仇,真正的目标其实是甲斐守?”



佐吉声音颤抖地阿道,大婶皱着眉点头说:“是啊。不是听说那家伙很阴险吗?反正是那个奉行嘛。所以说,那姑娘真的替大家出了一口气。”



此时,佐吉耳边再次响起老人那有些兴奋的话语。



(我反对现今的政道。)



那是理所当然的,而打动佐吉的正是这句话。



(世上确实有那种不屈服于任何事物而只属于自己的道理。在这种世道下,你虽只是个百姓,竟敢光明正大刻下自己的名字,这种决心令人佩服。)



这就是你跟你孙女的大义吗?只属于自己的道理吗?实在伟大,太伟大了。可是……



佐吉握紧膝上的拳头,轻轻地连连摇着头。



不对!不对!不对!



我那么做并不是那个意思。因为你是武士,才会佩服这种事,可我不是武士!



我有必须照顾的妻子,自己也得糊口、也想工作。我为的只是这些,只是这些而已。



我没有任何大义。



“喂,佐吉先生。”



听到邻家大婶的喊叫,佐吉抬起头来,他发现一直滔滔不绝的大婶,脸上笼罩着宛如傍晚阵雨前天空的乌云。



“管理人在外面,他说有重要事情找你。”



门口的格子纸门敞开一尺左右,从那里佐吉看到管理人一脸严肃的表情。



这么说,已经来了?物价调查总监公役太厉害了。



邻家大婶才匆忙离去,管理人便跨了进来。这时,佐吉才知道,管理人不是单独一个人前来,后面还跟着其他人。



佐吉上半身微微摇晃,缓缓地站了起来,回头一看,正好和睁大双眼、血气全失、无助地望着自己的美代四目交接。



我说,美代啊。佐吉在心里呐喊。在我被逮捕的这段日子里,要是你有什么万一,有谁会帮我报这个仇?



已经无处可逃了。



注一:二月最初的午日,稻荷神社所举行的祭典。



注二:一八四一年。



注三:幕府主政者之一。



注四:南、北町奉行所每月轮番受理报案,因官厅分别位于南北,因而称之。“奉行”是最高长官。



注五:将军直属的低级武士。